第36章 共待堆积的白雪消融

萧暮羽的睫毛颤了颤,意识如同沉船般艰难地浮出黑暗的深渊。刺目的光线让他不适地眯起眼,模糊的视野逐渐聚焦。守在床榻边的,并非他心中牵挂的那个身影,而是一位须发皆白、面容沉静的老者——昭王萧玉珏。

“醒了?”昭王的声音低沉温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,他递过一杯温水。

萧暮羽喉咙干涩发痛,勉强喝了几口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,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。

“王叔…劳您费心…穆将军…他们…”

“皆已平安归来,此刻应在朝阳殿议事。”昭王言简意赅,目光深邃,“你且安心休养,余事…自有定数。”

萧暮羽微微颔首,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

“我去为你备些清粥。”昭王起身。

待昭王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萧暮羽挣扎着坐起,推开窗棂。一只灰扑扑的信鸽如约而至,稳稳落在他伸出的手臂上。他迅速解下竹筒内的密信,目光如电扫过,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。指尖内力微吐,那承载着秘密的纸条瞬间化作一撮飞灰,随风消散。

得知穆旌瑶等人在朝阳殿,萧暮羽不顾身体的极度虚弱与眩晕,强撑着唤来侍从更衣。厚重的披风裹住他清瘦的身躯,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,每一步都需要人搀扶,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。

他必须去,这场戏,他得演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幕。

朝阳殿内,气氛肃杀。

皇帝萧景琰高踞龙椅,脸色阴沉地训诫着群臣,要求确保即将到来的万国盛宴万无一失,近期多番变故必须引以为戒,大臣们噤若寒蝉,低声议论着近日的波诡云谲。

沉重的殿门被缓缓推开,一道裹在厚重披风里、摇摇欲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。逆着光,众人一时未能辨认。当他被侍从搀扶着,一步步艰难地走入殿中,暴露在灯火之下时,满殿皆惊。

是萧暮羽!

他面色灰败,嘴唇毫无血色,眼窝深陷,整个人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,自被打入底牢后,还未在朝堂中露过面。许多大臣看着他这副模样,再联想到他此前展现的智计与武力,以及那“不详”之名的由来,心中不免涌起复杂的情绪——同情、惊疑,甚至隐隐有一丝欣赏。这位深藏不露的皇子,似乎正在用自己的方式,艰难地洗刷着命运的污名。

“暮羽?你…你怎来了?”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愕,随即被深沉的目光取代。

萧暮羽在侍从的搀扶下,艰难地欲行大礼。

“臣…臣弟…有要事向陛下禀报。”声音气若游丝,带着剧烈的咳嗽。

“免礼。你身体未愈,来人,赐座!”皇帝摆摆手。

“传萧明辉!”他目光转向殿外。

二皇子萧明辉被带上殿,脸色同样难看,带着怨愤和不安。他看向萧暮羽的眼神充满警惕和不解,本以为今日是对方设局发难,拉他下水。

皇帝目光如刀,扫过两人。

“暮羽中毒一事,明辉,你有何话说?”

“父皇!儿臣冤枉!儿臣绝无下毒!那日…”萧明辉立刻跪下喊冤。

“陛下!”萧暮羽突然开口打断,声音虽弱,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。他靠在椅背上,喘息着,目光平静地看向萧明辉,甚至…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和。

“此事…确与二皇子殿下无关…是臣弟…之过…”

此言一出,满殿哗然!连皇帝都皱紧了眉头。

萧御炎心头猛地一跳,紧紧盯着萧暮羽——这绝不是他的行事风格,必有深意。

萧暮羽继续道,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困惑和自责。

“底牢阴暗潮湿,密不透风,臣弟被囚期间,曾见角落缝隙中有极小的…黑亮甲虫爬行,当时未曾在意,想来…许是那毒虫所携之毒,无意间沾染了臣弟的饮食或伤口,才酿成此祸,实乃天意弄人怨不得旁人…”他看向萧明辉,甚至勉强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。

“二皇子前来探望,是出于关切和对求娶穆二小姐的急切之心才违背圣意,臣弟心中对殿下不尽感激,却又自责此番让陛下动怒,令殿下蒙冤。”

这番说辞,将中毒归结为阴暗牢狱中滋生的毒虫意外所致,既解释了毒源,又完全撇清了萧明辉,倒显得萧暮羽深明大义、萧明辉顾念亲情。

皇帝眼中精光闪烁,显然不信这“毒虫说”。底牢守卫森严,连只苍蝇都难进,何况毒虫?但萧暮羽这番姿态,却让他一时找不到质疑的由头。萧明辉更是懵了,准备好的辩解全无用武之地,看着萧暮羽那“真诚”的眼神,竟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“荒谬!”皇帝冷哼,却也没再深究,“即便如此,底牢守卫疏忽,难辞其咎!刑狱寺上下,罚俸三月!萧明辉,擅探禁地,禁足一月,闭门思过!”

“儿臣遵旨!”萧明辉如蒙大赦,心中疑窦丛生,却也只能叩谢。

中毒风波,竟以如此“意外”的方式,在萧暮羽轻描淡写的“毒虫说”下,草草收场。众人心思各异,却都暗自佩服这位皇子的急智与…莫测。

就在皇帝准备宣布散朝之际,萧暮羽再次挣扎起身,对着御座深深一揖,声音虚弱却坚定:

“陛下,臣弟虽因意外中毒得以入府修养,但私自调兵、欺君罔上之罪,尚未赎清,臣弟烦请陛下允臣再入刑狱寺,待万国盛宴之后,再行发落…”

穆旌瑶刚准备失声惊呼,心却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捏住一时说不出话。她下意识就要冲出去,却被身旁的颜仲卿死死拉住。老尚书对她微微摇头,眼中是深切的无奈与告诫。

皇帝深深地看着阶下那个形销骨立、却依旧挺直脊梁请罪的弟弟,眼神复杂难明。

最终,他挥了挥手,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
“准。邱尚志、穆幽,送暮羽殿下回刑狱寺。”

朝会散去,沉重的气氛笼罩着离去的人群。

刑狱寺正使邱尚志和典狱穆幽一左一右,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虚弱不堪的萧暮羽,缓缓走向那森冷的牢狱方向。

“萧暮羽!”穆旌瑶再也忍不住,和萧御炎一同快步追了上去。

三人闻声回头。

夕阳的余晖洒在萧暮羽苍白的脸上,他看向穆旌瑶,那双深邃的眼眸中,瞬间盈满了泪水,如同破碎的星辰。他不敢再看她,不敢看她因担忧操劳而明显消瘦的脸颊,不敢看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痛楚与深情。他飞快地垂下眼帘,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。

“穆将军…”他声音沙哑,带着无尽的疲惫,却蕴含着钢铁般的意志,“共待…来日。”

这四个字,如同重锤,敲在穆旌瑶心上,她看懂了他眼中的决绝与托付。

“萧皇子,保重。”萧御炎也上前一步,声音低沉,目光复杂地扫过周围的环境,他知道此地不宜多言,只能将满腹疑问压下。

萧暮羽对着萧御炎微微颔首,目光再次飞快地掠过穆旌瑶,仿佛要将她的身影刻入灵魂深处。

随即,他毅然决然地转身,在邱尚志和穆幽的搀扶下,一步步,坚定地走向那幽暗的牢门深处,背影在夕阳下拉得老长,孤寂而悲壮。

昭王府内,人去楼空,只剩下昭王萧玉珏一人。他缓步走到书案前,目光落在萧暮羽离开前悄然留下的一封完好的信笺上。

信封上写着:王叔亲启。

昭王拆开信封,展开信纸。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,内容却让他瞬间如遭雷击,信上,萧暮羽以简洁却惊心动魄的文字,揭示了一个尘封多年的秘密,以及一个关乎未来的沉重托付。

泪水瞬间模糊了昭王的视线,一滴滚烫的泪珠滑落,恰好滴在“冤屈”二字之上。米色的信纸被泪水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,墨迹随之晕染开来,如同化不开的血泪与遗憾。

他紧紧攥着信纸,指节发白,老泪纵横,久久无法言语。原来,一直在找的人,竟近在咫尺…而众人,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和深情。

将军府密室内,气氛凝重如铅。

裴琰和颜仲卿已经将那十二份饱含血泪的君子遗书精心修补、整理完毕,散发着陈旧而悲怆的气息。然而,派出去的所有眼线,如同石沉大海,对老校尉口中那封至关重要的“催命信”毫无线索。

穆旌瑶紧锁眉头,指节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剑柄上摩挲。

“‘谛听’…或许是我们最后的希望。但…”

她想起之前查询将军府小公子下落时,‘谛听’的杳无音讯,以及对这个神秘组织根底的未知。

“此组织太过诡秘,若贸然接触,恐非但得不到消息,反而会打草惊蛇,暴露我们的意图。”

众人沉默,时间如同指间沙,距离万国盛宴已不足十日。这是昭雪冤案、将真相公之于万国使节面前的最佳时机,错过恐再无此天时地利。

“难道…只能如此了吗?”萧御炎声音沙哑,带着不甘。

“现有证据足以证明太子殿下与十二君子是被构陷枉死,足以洗刷他们身上的污名!足以让天下人知道真相!可是…”他痛苦地闭上眼,“可是那封催命信,那背后真正策划一切、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的元凶…我们无法将他揪出来,无法让他为所有枉死之人偿命!”

他指的元凶,自然是当今皇帝萧景琰,虽然从太子萧承乾、前朝太傅之妻廖寂桐以及诸多线索都指向他,但缺乏那封铁证如山的信件,以及太子作为皇子无法公开指证皇帝的困境,让他们无法在万国面前将弑兄篡位、残害忠良的罪名直接扣在皇帝头上。

颜仲卿长叹一声,老泪纵横。

“能昭雪沉冤,令忠魂得以瞑目九泉,已是吾辈穷尽心力所能及之极限。至于元凶,天道昭昭,只要真相大白,他纵使高居庙堂,也必将日夜受良心啃噬,为万民所指!我等…须臾岁月,定当穷尽余生,继续追查,誓要找到铁证,让其血债血偿!”

裴琰重重一拳砸在桌上,眼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。

“不错!昭雪是第一步!让英魂不再蒙尘,让历史不再扭曲!此乃大义!至于仇雠(chóu chóu译:仇敌)…只要我等一息尚存,此仇必报!此恨必雪!”

穆旌瑶缓缓抬起头,目光扫过众人悲愤而坚定的脸庞,她按在剑柄上的手,最终缓缓松开,眼神变得如同寒潭般深邃平静。

“好。”她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千钧之力,仿佛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断。

“便依此计。以现有铁证,于万国盛宴之上,为太子殿下、为十二忠魂、为所有蒙冤受屈者…昭雪正名!还乾坤以朗朗!至于那幕后元凶…”她眼中寒芒一闪,如同出鞘的利剑,“便留待这须臾岁月,由我等…亲手送他下地狱!”

密室内烛火摇曳,映照着每一张写满悲壮与决绝的面孔。

昭雪的曙光已现,复仇的长路却依旧漫漫。他们将以万国为见证,揭开尘封的血泪,然后,带着未竟的仇恨,隐入黑暗,继续那不死不休的追猎。